《红楼梦》里的丫鬟,为什么宁愿留在贾府为奴,都不愿出去?
2023-06-29 17:55:16 来源:正观新闻

“心比天高”的晴雯在第三十一回的表现以及她的心愿,其实并不是个例。细读《红楼梦》通部书,我们就会发现一个相当普遍的怪现象,不论是看似地位显赫的大丫鬟,还是贱如草芥的小丫鬟,都不愿意离开贾府,彻底摆脱奴隶的身份。

比如,第三十回,宝玉和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金钏儿午间调笑,金钏儿煽动宝玉往东院“拿环哥和彩云”,惹恼了王夫人,王夫人不顾金钏儿的苦苦哀求一一“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不见人呢?”,执意要撵走她。被撵走之后,金钏很快于第三十二回跳井自尽,被撵的金钏儿与第三十一回的晴雯一样,展现了“不奴隶,毋宁死”的决绝。

与此相类似,王夫人身边的另一大丫鬟彩霞,到了年龄,被开恩放出,遭遇“来旺儿倚势强迫成亲”,彩霞极其厌恶好赌成性、不成才的来旺儿子,但她首先想到的也是悄悄命她的妹妹小霞夜里偷偷进二门找赵姨娘,还是希望能够成为贾环的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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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家的大丫鬟面临被撵,或者离开,她们的表现大同小异,那么,贾家的小丫鬟在面临这些处境时,又是如何反应呢?比如第五十二回,坠儿因为偷盗了平儿的虾须镯,被晴雯知道,“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晴雯便叫来宋嬷嬷,要坠儿妈把坠儿领走。此时,作者并未写坠儿的反应如何,只写了坠儿妈的反应——“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她,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看来,小丫鬟坠儿被撵出去,不仅是她和家人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也是个“没脸儿”的事情。

不仅是里面的人不想出来,外面的人还削尖脑袋想进去,比如柳五儿,她和母亲就费尽心机,想要进怡红院当丫鬟,但直到她夭亡,也未能如愿。

今天的我们看来很奇怪的这些事情,如果仅仅是少数个例,还可以将其归咎于个人性格、家庭出身之类的原因,但形成一个普遍社会现象,那一定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和深层的社会原因。

中国古代的封建社会,一直将人划分成两大类:良民和贱民。良民包含士农工商,而贱民则包含了奴隶和娼优隶卒。别看平儿、袭人之类的大丫鬟在荣国府中风风光光,但她们的人身关系依附于主人,没有自由,婚嫁、生死都要听命于主人。在法律上的身份属于奴隶,是不折不扣的“贱民”。

在伦理关系上,传统的父母纲常也让位于主奴关系,在第五十四回,贾府元宵家宴,贾母见袭人没有跟在宝玉身边,问起原因,王夫人解释袭人因为母亲刚去世而有热孝时,贾母就反问了一句话:“跟主子却讲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着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

虽然当奴隶失去人身自由,确实很悲哀,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而这些好处恰恰就是谈自由的前提,在很多时候,这些前提的重要性甚至远超自由。

封建社会贫富差距惊人,世家大族府院内外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府内,“朱门酒肉臭”;府外,民生艰难,甚至“路有冻死骨”。比如,文本中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就误将“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玉貌”的平儿当作凤姐,那么,凤姐等主子的妆饰和排场不言可知;凤姐将20两原先给丫鬟们做衣服的银子给刘姥姥,就够她这样的庄户人家度过寒冬;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恰逢贾府内眷们的螃蟹宴,仅仅只是贾府里面一次非正式宴请,耗资也是20多两银子,在刘姥姥的眼中,同样“也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在这样的世家大族府院中,即使不能像平儿这样的大丫鬟们“比外面的小姐还体面”,起码也可以衣食无忧。而一旦被撵出,名声不好且不说,生活水准就是断崖式下跌,甚至生存都大成问题,那时还有什么气力、什么闲情逸致去奢谈高贵的自由?!

被撵出去,生活与往日大相径庭,但如果有父母,至少还有个依靠,而晴雯,“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第七十八回宝玉《芙蓉女儿诔》),贾家在相当程度上就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即使不考虑与宝玉之间的情感,从生存的现实负度讲,她比任何人更不希望离开贾府,“风流灵巧”的她,自然很明了这一点。最终,病重的她抱屈被撵,她的结局,即使作者没有像文本那样绘声绘色地描写,我们也不难想见。

写到这里,想谈一谈个人对红学研究史上一桩著名公案的看法。第三十一回,宝玉邀晴雯一同洗澡时,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并提到了宝玉和碧痕洗澡之事——“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洗澡洗了“足有两三个时辰”,这里面看起来大有文章,于是,就碧痕与宝玉有没有云雨,读者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大派,两大派都能从文本中找出各自的理由,似乎也都能自圆其说。

文本中,凡与宝玉偷偷发生过关系的丫鬟,晴雯皆出以冷言冷语,猜忌之心尽显无遗,而读者也很容易意会到她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比如麝月—— “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第20回

又比如袭人—— “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第31回

相比之下,晴雯提到碧痕和宝玉洗澡之事,给人留下无限想象的空间,模棱两可,云雨之事在有无之间。

晴雯凭她的“聪明过顶”,自然早就明了真要惹恼了宝玉,后果很严重。当她在第三十一回因为顶撞宝玉已经领教过了其中的厉害,她当然更要注意收敛收敛往日的任性!因此,必须考虑她说这些话的时空背景。

第三十四回,宝玉因第三十一回“晴雯放肆,原有把柄所恃也”而命她去潇湘馆,她对此前的教训还记忆犹新,因此很和顺地完成任务,而晴雯说这些话时,冲突刚刚结束不久,她的记忆当然更深刻,而冲突骤然升级恰恰正是因为她含沙射影地讥讽袭人与宝玉云雨之事。自然,她在涉及到与宝玉有云雨情的丫鬟的事情上就会至加谨言慎行,特别是在她面对宝玉时。

但是,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而且,她洞悉怡红院内的大事小情,而与宝玉相关之事更是她关注的重中之重,对于一直相信自己能够永远留在宝玉身边的晴雯来说,也可以说就是她的心事,所以虽然她已经努力地克制自己、改变自己,但心事却总是难以放下。因此,个人认为,碧痕和宝玉的洗澡之事,极有可能就是晴雯关于两人之间云雨之事的一种隐晦表达。

愿望总是美好的,但现实却是残酷的。比如,我们当然也希望封建时代在农民起义成功之后就结束,马上进入更为先进、更为文明的社会形态,我们的祖先就可以享受更美好的生活,免遭许多今天我们看来十分荒唐的磨难和痛苦。但是历史的发展总有它客观的规律,不以任何个人的意志或愿望而改变,而人是环境的产物,因此,当我们研究红楼文本,应该从梦中人所处时代的角度出发,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梦中人为什么这么做,他们这么做有哪些合理性和必然性,而不是以我们今天的价值观去审视他们的所作所为。

我们越是拔高文本所处的时代,我们可能越是远离作者的本意。因此,随意为袭人这样的人贴上奴才相的标签,是不可取的。当然,更不应该将晴雯无限拔高为反抗那个行之有数千年的体制的英雄,因为她们都只不过是那个体制下相对高级的女仆而已。

(作者 郭进行 来源 少读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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